白居易(772-846)是唐代存诗最多的一位诗人 ,也是唐代继李白、杜甫之后表现最杰出的诗人之一 ,他的诗歌流传至今约有三千多首,其咏物诗之多位列唐代诗人之冠,题材以草木虫鱼类最为常见。由于白居易一生屡遭贬谪,所到之处均大力栽花、赏花,以此美化荒僻贬所的环境,亦藉此消遣贬谪不适的情怀,以至于咏物诗 323 首之中,咏花之作即多达 137 首 ,占咏物诗作的 42.4%,且多属于托物言志和藉物抒怀之作,可谓意蕴深微,情韵奥远。
本文试图通过对白居易咏花诗的分析,以一全新的进路,对中唐“最重要的咏花诗人” ——白居易的情感意蕴与思想意涵做更进一步的寻绎。
白居易曾自述其爱花“不限桃杏梅”(《东坡种花二首》“逐处花皆好”(《樱桃花下叹白发》,),又云:“村南无限桃花发,唯我多情独自来。日暮风吹红满地,无人解惜为谁开?”(《下邽庄南桃花》,)唯其多情,故能解花语,懂得赏花的雅兴。《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云:“前年题名处,今日看花来。一作芸香吏,三见牡丹开。……”又《同诸客携酒早看樱桃花》云:“三年闲闷在余杭,曾为梅花醉几场。……赏自初开直至落,欢因小饮便成狂。”因为爱花,白居易三访牡丹花,睹花思忆友人,为寻桃花不惜攀登山寺,为尽赏梅花,醉饮成狂,都是他爱花的真情流露。
白居易爱花之情,最具体的表现于他将“花”比拟为亲密的“夫人”,其官盩厔尉时尚未结婚,有诗云:“移根易地莫憔悴,野外庭前一种春。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当夫人。”(《戏题新栽蔷薇》,)孤寂之意,溢于言表。又《山石榴寄元九》诗云:“山石榴,一名山踯躅,一名杜鹃花,杜鹃啼时花扑扑。……闲折两枝持在手,细看不似人间有。花中此物似西施,芙蓉芍药皆嫫母。”诗中将杜鹃之美,拟如绝代佳人西施一般,无与伦比。“花”在白居易心目中,不仅仅是一个美丽的客观景物,隐然已成为其生命中的亲密伴侣,花的重要性无人可比。
虽然,白居易初入仕途即因花而横遭贬谪江州,然此举不但不曾消减其爱花之情,反益增其赏花、栽花、惜花之爱。他移种山上野生杜鹃于贬居寓所,并赋诗云:“小树山榴近砌栽,半含红萼带花来。争知司马夫人妬,移到庭前便不开。”(《戏问山石榴》,调任忠州是白居易栽花种树最勤之时,他大量栽植桃、杏、梅、柳、荔枝、杜鹃等花树,并写下《东坡种花二首》、《种桃杏》、《东涧种柳》、《种荔枝》等诗。告别忠州时,不舍东坡花树,深情地写下《别种东坡花树兩绝》云:“二年留滞在江城,草树禽鱼尽有情。何处殷勤重回首,东坡桃李种新成”、“花林好住莫憔悴,春至但知依旧春。
楼上明年新太守,不妨还是爱花人。”离开忠州后,仍念念不忘东坡花树,曾赋诗忆念,云:“花含春意无分别,物感人情有浅深。最忆东坡红爛熳,野桃山杏水林檎。”《西省对花忆忠州东坡新花树因寄题东楼》、“长忆小楼风月夜,红欄干上兩三枝。”(《寄题忠州小楼桃花》)恋恋深情,跃然纸上,浮动心头!
白居易谪居九江时,曾和友人漫游廬山香爐峯顶大林寺,意外得见山中桃花盛开,欣然赋诗一首,将诗人寻花、怨花、惜花、戀花之情写得活灵活现,极富情趣。《大林寺桃花》云: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起首二句即展现桃花盛开的美景,“芳菲尽”、“始盛开”则在对比中点出山上与人间,花开与花落不同的境遇,看似记事写景,诗人心中由最初的叹逝之情,逆转为惊異、欣喜的跳跃情思,颇富戏剧性变化。“不知”两字点出化忧为喜的恍惚之状,雀跃之态,诗人珍惜春光美景,爱花恋花之情自然流露,彷佛从人间跃入了仙境,充满想象力。全诗立意新颖,构思灵巧,意境深邃,耐人寻味。
除了爱花、赏花,深情的白居易对花之所以恋恋不舍,实因花是自然之物,随着季候变化,花开花落是它生命的本质,此一宿命难敌的悲剧因果,使得白居易在赏花之外别有一般怜惜之意在心头。白居易咏花诗 137 首中,直接以“惜”字为题的就有 8 首 22 ,其中《惜牡丹花二首》云:
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唯有两枝残。
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
寂寞萎红低向雨,离披破艳散随风。
晴明落地犹惆怅,何况飘零泥土中。
第一首用写意手法画出一幅残花夜赏图,“惆怅”二字引入惜花的氛围,“两枝”残败的牡丹花立刻引动惜花之情,不惜学效古人秉烛夜游的热情,兴起把火赏花的念头,一片痴情,尽付于此。第二首写出风雨摧折下的牡丹动人之姿,“寂寞萎红”、“离披破艳”,将牡丹残败的景况写得十分奇残,我见犹怜,岂不更添诗人心中怅惘之情?第一首在牡丹盛开时写惜花之情,第二首则是在牡丹衰败时写惜花之情,二首诗主题相同,写法相同,都是前两句实写,后两句则从想象中虚写。语气跌宕回环,诗意层层深入,惜花之情不言而喻。
花是美好事物的象征,诗人因不忍见花被摧残而兴惜花之情,正是寄寓自己对美好事物的追恋和叹惋。其他虽不以“惜”字为题,但由于惜花而引发赏花、寻花、怨花、种花、别花、忆花的诗篇,随手可拈。如以下之作:
岂独花堪惜?方知老闇催。
怜君独向涧中立,一把红芳三处心。
坐惜残芳君不见,风吹狼藉月明中。
唯有此花开,殷勤助君惜。
春深欲落谁怜惜,白侍郎来折一枝。
诗中不仅表达白居易见花落之堪惜,亦触动诗人因为花落而感伤青春易逝,年华老大的痛惜之意。
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曰:“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说明诗人与外界事物相互感发而触动情怀的一种规律,换言之,诗人与物象之间必须有某一种契合点,才能引动诗人的情怀,借物抒情。白居易咏花,不仅因为他深情于花,更因为花的品德与诗人的品格相呼应,咏花即是寄寓其高洁不屈的品德。白居易身处险恶的政治环境里,一再遭受无情打压,颇有一种山石榴生在檐户下“一丛千朵压阑干”,“任人采弄尽人看”(《题山石榴花》,)的沦落感,以至于白居易希望自己和阶下莲一样,“不如种在天池上,犹胜生于野水中。”(《阶下莲》)然而,自幼深受儒家思想浸染的白居易,仍坚持品格的高洁,他常常以花自喻,尤其倾情于歌咏白色的花品,寄寓其朴雅高洁的品性。譬如咏莲花 13 首中有 6 首咏白莲花 ,白居易欣赏白莲的朴雅芳洁云:“白日发光彩,清飙散芳馨。泄香银囊破,泻露玉盘倾。……”(《东林寺白莲》,)白莲孤清不群,遗世独立,散放浓郁清香的高洁形象,正是诗人完美人格形象的写照。但是这样素朴雅洁的花,却只能自赏自爱,如《白槿花》诗云:“秋蕣晚英无艳色,何因栽种在人家。使君只别罗敷面,争解回头爱白花。”
另外还有咏白牡丹二首,白牡丹和白莲都是纯洁素雅的花中君子,《白牡丹》诗云:
白花冷澹无人爱,亦占芳名道牡丹。
应似东宫白赞善,被人还唤作朝官。
元和十年因宰相武元衡被盗杀一事,白居易越职奏事,因而贬官江州司马。由于骤遭贬逐,心中抑郁愤懑,故作此诗抒发其无法干预朝政的苦闷心情。诗中用冷淡无人欣赏的白牡丹,比喻自己只是一个无所作为的闲官,处在动荡不安的官场中,只想保持清峻高洁的思想与个性。又《重阳席上赋白菊》云:
满园花菊郁金黄,中有孤丛色似霜。
还似今朝歌酒席,白头翁入少年场。
菊是花中四君子之一,不仅花形美丽端雅,更具有“发在林凋后,繁当露冷时” 的顽强精神和高尚品格。这首诗白居易采用形象对比手法,藉娇美浓艳的黄菊,反衬出傲霜挺立、纤尘不染的白菊的美好形象与质量,传神而贴切。题目虽名“赋白菊”,白居易却不直接歌咏白菊,而是把白菊放在黄菊中来写,尤其“中有孤丛色似霜”一语极为高妙,白菊孤高雅洁的形象尽出,全诗亦流露出诗人怡静悠闲的逸趣。
又咏《石楠树》云:
可怜颜色好阴凉,叶翦红笺花扑霜。
伞盖低垂金翡翠,熏笼乱搭绣衣裳。
春芽细炷千灯焰,夏蕊浓焚百和香。
见说上林无此树,只教桃柳占年芳。
石楠生长于石间向阳处,凌冬不凋。据传唐玄宗避难巴蜀途中,至扶风道旁见此树,赏玩甚久,称之为“端正树”。此诗作于白居易贬官江州时,开篇写石楠叶形如剪,花白似霜,花叶色彩斑斓。“春芽细炷千灯焰,夏蕊浓焚百和香”一句,描绘石楠花春天含苞待放之态,及夏日花开吐放之馨香,唯山间得见此秀异独绝之花,以至于叹息“上林无此树”。孤秀奇绝的石楠花,一如横遭贬谪的诗人,在山中自开自放,高旷独绝。
又如元和十四年白居易移官忠州时作《木莲三绝句》,诗云:
如折芙蓉栽旱地,似抛芍药挂高枝。
云埋水隔无人识,唯有南宾太守知。
红似燕支腻如粉,伤心好物不须臾。
山中风起无时节,明日重来得在无。
已愁花落荒岩底,复恨根生乱石间。
几度欲移移不得,天教抛掷在深山。
木莲花形似旱地的莲花、高枝的芍药,素雅静美,经冬不凋,主要产于巴蜀山中,不为人所识,唯有时任南宾(即忠州)太守的白居易识得此花,故曰:“云埋水隔。”可惜花开不长久,山风无情摧折,纵使欲移却不得,一任花落荒岩无人惜!诗人驰骋想象力,巧妙譬喻,不仅写出木莲花的风姿外貌,亦表达诗人对堪与芙蓉、芍药比美的木莲,却根植深山荒岩不为人识的不平之情,以此自况贬居穷山荒林的无奈,以及移居“上林”之不可得。
长庆元年,白居易任中书舍人时,中书省遍植紫薇花,因作《紫薇花》自喻为紫薇郎云:“丝纶阁下文书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宝历元年出任杭州刺史时又赋七言律诗《紫薇花》云:“紫薇花对紫微翁,名目虽同貌不同。独占芳菲当夏景,不将颜色托春风。……”藉紫薇花宁可盛夏独妍,不入流俗,卓尔不群之姿,以喻诗人桀骜不驯的品性。
白居易亦歌咏迎春花云:“幸与松筠相近栽,不随桃李一时开。”又云:“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凭君与向游人道,莫作蔓菁花眼看。”以迎春花开不似桃妒李争,却向春寒独自秀,不随人潮,不与尘俗,借喻自己孤芳高洁的本性。
白居易爱花、赏花、恋花、惜花,他与一般赏花人不同之处在于,他更是个懂花之人。白居易首创“别花人”一词,白居易懂花,才能发自内心爱花、惜花,将花视为红粉知己,片刻不相离。所以他常携酒伴友相偕赏花云:“好教郎作伴,合共酒相随。”或云:“命酒树下饮,停杯拾余葩。”或慷慨高歌:“就花枝,移酒海。今朝不醉明朝悔,且算欢娱逐日来。”或临老低吟:“迎春报酒熟,垂老看花开。”即便是“寻花伴,东都去未回。”也不稍减他寻花赏花的雅兴云:“今日多情唯我到”(《玉泉寺南三里涧下多深红踯躅繁艳殊常感惜题诗以示游者》,)、“唯此醉太守,尽日不能回。”白居易爱花近痴之情,可见一斑。
白居易不仅赏爱世人常见的花,由于他真懂得花、识得花,所以眼中所见常是他人少见、或未及见的花品,如栯李花、紫藤、凌霄、石楠花、木兰花等。且以《惜栯李花》为例,说明如下:
树小花鲜妍,香繁条软弱。
高低二三尺,重迭千万萼。
朝艳蔼霏霏,夕凋纷漠漠。
辞枝朱粉细,覆地红绡薄。
由来好颜色,常苦易销铄。
不见茛荡花,狂风吹不落。
此诗题下注曰:“花细而繁,色艳而黯,亦花中之有思者。速衰易落,故惜之耳。”自古以来,栯李花不仅罕见,诗文中歌颂栯李花的作品也确实不多。但是,花少并非不美,白居易称其“树小花鲜妍,香繁条软弱”、“重迭千万萼”、“朝艳蔼霏霏,夕凋纷漠漠”,可见其盛开之时,红白繁缀,绿叶相衬,美丽异常。可惜好花易衰,无人识别,而白居易则借称誉此花之美的同时,发出恶草难除的兴寄之意曰:“不见茛荡花,狂风吹不落。”可见其真识得栯李花的品德,容易遭人排挤冷落,颇有意在言外之旨。
白居易另有两首咏木兰花诗,诗中由花联想及代父从军的花木兰,可谓发想奇特。诗云:
紫房日照燕脂拆,素艳风吹腻粉开。
怪得独饶脂粉态,木兰曾作女郎来。
腻如玉指涂朱粉,光似金刀剪紫霞。
从此时时春梦里,应添一树女郎花。
前一首作于长庆三年,白居易时任杭州刺史;后一首作于大和八年,寓居洛阳之时。木兰花早春先叶开花,花瓣外呈紫色,内近白色或粉红色,艳而不妖,故白居易形容曰:
“紫房日照燕脂拆,素艳风吹腻粉开。”其外紫近乎阳刚,内粉形似阴柔之状,颇似代父从军卸下男装后的木兰真容,故引发诗人的联想,称之为“女郎花”,亦颇见出诗人内心亟思用世之心,此一模拟大大提升了木兰花的品德,增添一段美丽传奇,令人印象深刻。
此外,长庆四年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曾于山寺见一株紫色花,芳丽可爱,颇类仙物,无人知其名,故命名曰“紫阳花”,并赋诗云:
何年植向仙坛上,早晚移栽到梵家。
虽在人间人不识,与君名作紫阳花。
据《韵语阳秋》记载:“珍木奇卉,生于深山穷谷之中,不遇赏音,与凡木俱腐,好事者之所深惜也。唐招贤寺有山花,色紫气香,秾丽可爱,以托根招提,偶赦于樵斧,固为幸矣。而人莫有知其名者。白乐天一日过之,而标其名曰『紫阳』,于是天下识所谓紫阳花者,其珍如是也,岂不为尤幸乎?” 30 由上述知,紫阳花能得白居易慧眼识别,不也是花之幸欤?
白居易咏花诗中“别花”一词,亦作别离之意。白居易一生谪宦迁徙,所到之处均大力栽花、赏花,因此,对白居易来说,离别不仅是别人、别地,还要别花,《除苏州刺史别洛城东花》云:“老除吴郡守,春别洛阳城。……别花何用伴,劝酒有残莺。”他于《别种东坡花树两绝》不舍别花云:“楼上明年新太守,不妨还是爱花人。”又云:“怪君把酒偏惆怅,曾是贞元花下人。自别花来多少事,东风二十四回春。”别花之后,仍深情忆念花情云:“再游巫峡知何日,总是秦人说向谁。长忆小楼风月夜,红栏干上两三枝。”可见白居易对花的恋恋痴情。
白居易 71 岁于刑部尚书致仕,从此潜心习静学禅,不问世事,但他与花木为友之情却依然如旧。会昌四年,他造访赵村杏花,赋诗云:赵村红杏每年开,十五年来看几回。七十三人难再到,今春来是别花来。果然,此去一别,竟是永别!白居易于会昌六年辞世,当初轻言“难再到”,不意这首《游赵村杏花》竟是他最后一首咏花诗,终至成为绝响!
白居易最为后人所称道的就是他的讽谕诗,白居易自己亦认为齐梁以来“嘲风雪、弄花草”之作,“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因而提出“文章合为时而做,歌诗合为事而作”的诗学理论,并总结诗歌创作应“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 说明诗歌创作是缘于外在事物的激发,而引起内心情感和理智的活动,随感遇而形诸诗篇。同时,他也强调诗歌“美刺”时政的功能,“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寄唐生》),以揭露时弊为己任。他所创作的《新乐府》、《秦中吟》等讽谕诗,就是其发于情而归于义理的创作理念的实践,也是他推动中唐政治变革的目标之一。因此前期所作的咏花诗,常借咏花以揭露社会弊病,干预时政为目的。其《读张籍古乐府》诗云:“为诗义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着空文。……愿播内乐府,时得闻至尊。”这段话适足以做为白居易前期咏花诗的注脚。
白居易具有美刺讽谕意涵的咏花诗共 11 首,有 9 首作于长安时期,集中体现于藉牡丹兴托,以讽刺时政。牡丹是中国特有的珍贵花卉,长期以来被视为富贵吉祥、繁荣兴旺的象征。最早出现于〔东晋〕谢灵运《康乐集》言:“竹间水际多牡丹。”至隋炀帝牡丹才开始普及栽种,唐代由于帝王喜欢牡丹的富艳之姿,从山西一带将牡丹花移植长安,于是形成春日赏玩牡丹的流行风尚,尤盛于贞元、元和年间,诗人因此竞相歌咏,民间亦争相赏花、种花以牟求暴利,形成攀比之风,蔚为奇观。
试看白居易以下几首咏牡丹诗云:
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
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
贵贱无常价,酬直看花数。
……
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
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
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
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买花》)
牡丹芳,牡丹芳,黄金蕊绽红玉房。
千片赤英霞烂烂,百枝绛点灯煌煌。
照地初开锦绣段,当风不结兰麝囊。
仙人琪树白无色,王母桃花小不香。
宿露轻盈泛紫艳,朝阳照耀生红光。
……
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三代以还文胜质,人心重华不重实。
重华直至牡丹芳,其来有渐非今日。
元和天子忧农桑,恤下动天天降祥。
去岁嘉禾生九穗,田中寂寞无人至。
今年瑞麦分两岐,君心独喜无人知。
无人知,可叹息。
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
少回卿士爱花心,同似吾君忧稼穑。(《牡丹芳》)
城中看花客,旦暮走营营。
素华人不顾,亦占牡丹名。
闭在深寺中,车马无来声。
唯有钱学士,尽日绕丛行。
怜此皓然质,无人自芳馨。
众嫌我独赏,移植在中庭。
……
唐昌玉蕊花,攀玩众所争。
折来比颜色,一种如瑶琼。
彼因稀见贵,此以多为轻。
始知无正色,爱恶随人情。
岂惟花独尔,理与人事并。
君看入时者,紫艳与红英。(《白牡丹》)
《买花》诗中描绘出长安市上车马喧阗,人人竞相购买的图景。而在买花的同时,诗人以一位“田舍翁”对此一社会现象的认识与慨叹,深刻地揭露隐藏于富贵表象背后的矛盾本质:富贵人家挥金如土,正是建立在平民百姓啼饥号寒的基础上。结句一针见血,劲直沉痛,以对比手法讽刺权贵的奢华无度,亦表达对穷苦人民的深切同情。
《牡丹芳》一诗,白居易在诗题下自注曰:“美天子忧农也。”他以夸张的笔法,运用丰富的想象力,巧构形似描绘出牡丹花的丰姿神韵,实则冀望在朝天子能导正社会“重华不重实”
的浮靡风气,以悲天悯人之心,悯农忧时,改善社会民生,方能感动上天降下福祉。《白牡丹》诗则以时人重芍药花而轻白牡丹,如白牡丹“皓然之质”的贤良忠臣,在虚实莫辨的乱世反遭见弃。诗末云:“岂惟花独尔,理与人事并。君看入时者,紫艳与红英。”具体而微地将花事与人事绾合,寓意深婉。
牡丹为富贵之花,其富贵之姿,更令诗歌在渲染权贵们的穷奢极欲上增添一道重彩,反映出民生疾苦与残酷剥削,同时鞭笞权贵的虚荣与豪奢。白居易咏牡丹诗,不仅对牡丹文化所造成的种种社会问题进行或辛辣或委婉的讽刺揭露,同时流露出一种深沉的忧虑感,并为此发出沉痛的呼吁云:“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希望在上位的天子能“减却牡丹妖艳色,少回卿士爱花心。”除了尽心于谋求社会民生福祉之外,亦能多多起用贤良忠臣,寓意深婉而切直。
又《紫藤》诗亦婉讽白居易对妖言惑众,欺瞒君王的奸佞的不满,曰:
藤花紫蒙茸,藤叶青扶疏。
谁谓好颜色,而为害有余。
下如蛇屈盘,上若绳萦纡。
可怜中间树,束缚成枯株。
柔蔓不自胜,袅袅挂空虚。
岂知缠树木,千夫力不如。
先柔后为害,有似谀佞徒。
附着君权势,君迷不肯诛。
又如妖妇人,绸缪蛊其夫。
奇邪坏人室,夫惑不能除。
寄言邦与家,所慎在其初。
毫末不早辨,滋蔓信难图。
愿以藤为戒,铭之于座隅。
诗中以紫藤花“好颜色”譬喻妇人,以柔媚之姿蛊惑夫君,败坏家室。一似朝廷谀佞之徒,攀附权势,阻碍贤臣进谏,蒙蔽君王,致使君王“束缚成枯枝”,为害天下之大,足资殷戒。另一首《京兆府新栽莲》诗云:
污沟贮浊水,水上叶田田。
我来一长叹,知是东溪莲。
下有青泥污,馨香无复全。
上有红尘扑,颜色不得鲜。
物性犹如此,人事亦宜然。
托根非其所,不如遭弃捐。
昔在溪中日,花叶媚清涟。
今来不得地,憔悴府门前。
此诗为白居易初入仕途,任盩厔县尉趋府时作。诗中慨叹莲花“托根非其所,不如遭弃捐”的悲惨遭遇,藉咏莲“物性犹如此,人事亦宜然”的比兴手法,讽谕诗人孤高自洁,却时运不济的可悲情境。
白居易初入仕途,正值唐朝经历安史乱后,亟待奋励图治,白居易秉持“有阙必规,有违必谏,朝廷得失无不察,天下利病无不言” 的济世热情,他写《有木诗八首》,借八种草木托兴,以讽刺“其初皆有动人之才,足以惑众媚主,莫不合于始而败于终”之人,寄寓其政治理想与理念,诗云:
有木名樱桃,得地早滋茂。
叶密独承日,花繁偏受露。
迎风闇摇动,引鸟潜来去。
鸟啄子难成,风来枝莫住。
低软易攀玩,佳人屡回顾。
色求桃李饶,心向松筠妒。
好是映墙花,本非当轩树。
所以姓萧人,曾为伐樱赋。
有木名凌霄,擢秀非孤标。
偶依一株树,遂抽百尺条。
托根附树身,开花寄树梢。
自谓得其势,无因有动摇。
一旦树摧倒,独立暂飘飖。
疾风从东起,吹折不终朝。
朝为拂云花,暮为委地樵。
寄言立身者,勿学柔弱苗。
诗中借萧颖士刚直不阿,不趋附权贵,并作《伐樱桃树赋》以讥讽奸险柔佞的相国李林甫一事 ,谴责谄媚事主,结党营私,妒贤嫉能的权贵近臣。又以凌霄的托根他树,比拟当朝依附权贵者的动摇不安,因而出自肺腑之言慨叹曰:“寄言立身者,勿学柔弱苗。”
另外,白居易《答桐花》诗借花木的期待赏爱,表达自己期愿为国效命,却不得进用的忠愤之思。诗云:
山木多蓊郁,兹桐独亭亭。
叶重碧云片,花簇紫霞英。
是时三月天,春暖山雨晴。
夜色向月浅,闇香随风轻。
行者多商贾,居者悉黎氓。
无人解赏爱,有客独屏营。
手攀花枝立,足蹋花影行。
生怜不得所,死欲扬其声。
截为天子琴,刻作古人形。
云待我成器,荐之于穆清。
诚是君子心,恐非草木情。
……
我思五丁力,拔入九重城。
当君正殿栽,花叶生光晶。
上对月中桂,下覆阶前蓂。
泛拂香炉烟,隐映斧藻屏。
为君布绿阴,当暑荫轩楹。
沉沉绿满地,桃李不敢争。
为君发清韵,风来如叩琼。
泠泠声满耳,郑卫不足听。
受君封植力,不独吐芬馨。
助君行春令,开花应晴明。
受君雨露恩,不独含芳荣。
戒君无戏言,翦叶封弟兄。
……
如何有此用,幽滞在岩垧。
岁月不尔驻,孤芳坐凋零。
请向桐枝上,为余题姓名。
待余有势力,移尔献丹庭。
白居易首先陈述“行者”、“居者”的不解桐花,推及于“君子”的“生怜不得所,死欲扬其声。”却又以“诚是君子心,恐非草木情”,隐曲表现出桐花的真正情志。接着多面向描述桐花欲入“九重城”、“正殿”中,“当君”、“受君”、“助君”、“戒君”竭尽心力的忠贞之志,表达白居易并非无意用世,惜旋用旋黜,不获竟其才耳。然而诗末则曰:“如何有此用,幽滞在岩垧。岁月不尔驻,孤芳坐凋零。”体现出白居易借桐花比兴君国之思与忠怨之情。
白居易虽不畏权贵,勇于讽谏,唯忠言逆耳,白居易终因耿直激切,怫逆当道而获罪贬官。游宦江州、忠州时,所见多为山中野花,如山枇杷、山石榴、木莲花、山樱桃、野蔷薇等。在这些野花中,白居易最喜爱山石榴花开时“晔晔复煌煌,花中无比方”(《山石榴花十二韵》,)、“不似花丛似火堆”(《玉泉寺南三里涧下多深红踯躅繁艳殊常感惜题诗以示游者》,),又云:“嫩紫殷红鲜曲尘。泪痕裛损燕支脸,剪刀裁破红绡巾。……日射血珠将滴地,风翻火焰欲烧人”,因而白居易称之为“天魔女化身”。鲜丽斑烂的山石榴,正象征着白居易充满热情与希望的心志。故其虽远僻江陵,仍无法忘怀世事,不时兴起“兼济之志”,只好借移种山花,寄寓其内心渴望移种上林苑,得蒙君王青睐与眷顾的隐曲心志。这一类歌咏山花移种之诗颇多,如:
无人为移植,得入上林园。
不及红花树,长栽温室前。(《廬山桂》,)
欲收一颗子,寄向长安城。
但恐出山去,人间种不生。(《东林寺白莲》,)
不如种在天池上,犹胜生于野水中。(《阶下莲》,)
一种不生明月里,山中犹教胜尘中。(《厅前桂》,)
恐合栽金阙,思将献玉皇。
好差青鸟使,封作百花王。(《山石榴花十二韵》,)
争奈结根深石底,无因移得到人家。(《山枇杷》,)
白居易一方面以桐花自比,感叹北人南迁,难耐湿热,表达自己贬官的无奈与委屈。又忧心芳洁的桂花、白莲不若红花得人宠爱,无法移种;即使移种,亦恐其土性不合,无法开花,或是花开逾时已嫌迟。尽管如此,诗人仍然希望“得入上林园”,“思将献玉皇”,云:“不如种在天池上,犹胜生于野水中。”这种“移种”情结,颇类似屈骚“香草美人”兴寄的笔法,隐曲言志,托物抒怀,表达白居易仍有积极用世之心。
然而,白居易即使是困于时运不济,无因移种之际,他始终未曾放弃内心强烈的“兼济之志”,反而藉由养花、种花遣悲怀的同时,亦联想及为政养民。
如贬官忠州《东坡种花其二》诗,据《唐宋诗醇》评曰:“……后一首推广言之,与柳宗元《郭橐驼种树说》同意,兼济之志也。妙在说得极纤悉,极平淡,乃具真实本领。” 又大和八年,白居易回返洛阳,由眼前所见自江南移栽到洛阳的白莲花,引发其“忽想西凉州,中有天宝民。埋殁汉父祖,孳生胡子孙。已忘乡土恋,岂念君亲恩。生人尚复尔,草木何足云”的痛心,亦积极表达用世之意。
其实白居易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因此无论其用舍行藏,终不改其忠君爱民的济世思想,但面对所处的险恶环境,亦只能徒呼负负,转而寄语山花云:“今日多情唯我到”,“但知烂熳恣情开,莫怕南宾桃李妒。”
白居易执着于儒家思想的兼济之志,在中唐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党争剧烈的复杂政治社会环境中受挫,不免感叹云:“天色晴明少,人生事故多。停杯替花语,不醉拟如何?”也感慨自己年少不知珍惜芳华云:“落花如雪鬓如霜,醉把花看益自伤。少日为名多检束,长年无兴可颠狂。四时轮转春常少,百刻支分夜苦长。何事同生壬子岁,老于崔相及刘郎。”又云:“记得旧诗章,花多数洛阳。及逢枝似雪,已是鬓成霜。向后光阴足,从前事意忙。无因重年少,何计驻时芳。欲送愁离面,须倾酒入肠。白头无藉在,醉倒亦何妨?”岁月如逝,春华老去太匆匆,已近人暮年晚景,白居易除了花前醉酒,兴寄自己一生贬谪仕宦无所成的悲愁外,也借落花伤悼美好事物总是匆匆易逝,《惜落花》云:
夜来风雨急,无复旧花林。
枝上三分落,园中二寸深。
日斜啼鸟思,春尽老人心。
莫怪添杯饮,情多酒不禁。
在郁抑不得志的情况下,他亟于为自己找寻灵魂的出口。白居易早年曾经学习佛道,又自称:“上遵周孔训,旁鉴老庄言”,“外服儒风,内宗梵行”。因此他能不为儒家思想所囿,习儒亦兼奉佛道,融合三家思想为一炉,藉以修身养性,获得超然物外的豁达之思。如其贬官江州司马时,曾偕僧俗十人于莺老花残、芳菲殆尽的初夏时节,同游庐山香炉峰顶的大林寺,忽见桃花盛开,春意盎然,慨然了悟“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充分表现他珍惜春光美景,鄙弃尘俗名利的高洁情怀和宁静旷达的精神境界。
又如以下诗云:
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
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
空门此去几多地,欲把残花问上人。(《感芍药花寄正一上人》)
欲悟色空为佛事,故栽芳树在僧家。
细看便是华严偈,方便风开智慧花。(《僧院花》)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花非花》)
前两首诗几乎是同一问题的一问一答,第一首从芍药花的开落兴衰,体悟人生的短暂虚幻,而兴起皈依佛门的念头。残花,代表生命的凋谢,诗人面对人生困厄趑趄不进时,藉习静参禅以悟道。第二首则借栽花种树,开悟智慧而得道。第三首《花非花》直接以花喻美人,来去匆匆,恍如人生一梦,体现《金刚经》般若空观思想,认为大千世界一切实相,都是虚妄不实的,是我执、我迷的表现,只有运用诸相非相、离色离相的般若智,才能破除我识、我见、我相、诸相,不住于世间的一切名相,达到自由自在、无滞无碍的境界。
白居易晚年定居于洛阳,购建履道宅,选择“凄心释梵、浪迹老庄”的“中隐”生活。他最喜欢莲花,尤其赞赏白莲花的高雅芳洁。莲花在佛教经典中是神圣、庄严的代表 ,尤其白莲花高雅、圣洁之姿,非他物所能比拟,晚年回返朝廷任职的白居易,选择携带白莲北返,正是自我心志的写照,故他特别对白莲寄以厚望,期待白莲能在洛中再显荣发,尝赋《莲石》云:“遥知安置处,预想发荣时。……莫言千里别,岁晚有心期。”可惜分司终究是一闲职,“春尽老人心”的白居易,至此已了悟世情冷暖,宦途多险恶,故云:“陈根与故叶,销化成泥尘。化者日已远,来者日复新。”以自喻其物随境迁,任运随缘的淡泊心志。
回顾白居易元和十年贬官江州、长庆至大和年间的外放、大和至会昌年间的分司与致仕,是白居易在宠与辱、高与低、内与外之间历经几番重大转折。然而,白居易终究没有因为贬官而失志,反而经由自然山水怡情养性,涤尽尘虑,藉由佛道思想安抚受挫的心灵。如《花下自劝酒》云:“酒醆酌来须满满,花枝看即落纷纷。莫言三十是年少,百岁三分已一分。”《重题其二》诗云:“心泰身宁是归处,故乡可独在长安?”又《种桃杏》云:“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路远谁能念乡曲,年深兼欲忘京华。忠州且作三年计,种杏栽桃拟待花。”种杏栽桃美化了白居易贬官荒僻寓所的环境,也让不安的心灵找到了归宿。《二月五日花下作》云:
二月五日花如雪,五十二人头似霜。
闻有酒时须笑乐,不关身事莫思量。
羲和趁日沈西海,鬼伯驱人葬北邙。
只有且来花下醉,从人笑道老颠狂。
赏花醉酒忘情乐,笑看人事老颠狂,
白居易均能从容以待云:
前岁花前五十二,今年花前五十五。
岁课年功头发知,从霜成雪君看取。
几人得老莫自嫌,樊李吴韦尽成土。
南州桃李北州梅,且喜年年作花主。
花前置酒谁相劝,容坐唱歌满起舞。
欲散重拈花细看,争知明日无风雨。”(《花前叹》)
由以往的咏花以伤春悲秋,到“莫怕秋无伴醉物,水莲花尽木莲开。”的率性豁达,可见白居易藉由花开花落,谛悟佛理禅趣,不仅超越生命短暂、命运坎坷之悲,进而走向旷达与洒脱的殊胜境界。
白居易一生仕宦迁徙,飘泊不定,所到之处大力栽花、赏花,藉此托物言志,寄寓情怀,咏花诗是其诗歌创作中极具特色的一种艺术表现形式。花卉激发了他创作的灵感,丰富了他的诗歌内涵,亦颐养了他仕宦不得志的抑郁情怀。
综上所述可知,白居易堪称“别花”知音,一生爱花成痴,视花如“夫人”,不仅藉咏花进谏忠言,兴寄理想,亦藉咏花寄寓其孤芳高洁的品性。同时,白居易咏花诗亦继承《诗经》、古乐府歌辞的传统,发挥杜甫现实主义诗歌创作的思想与艺术,强化了咏花诗的讽谕意涵,达到诗歌“补察时政”,“泄导人情”的社会功能。